李世石输给了谷歌的人工智能系统Alpha Go，这令我有些意外，但谈不上惊诧。实际上，这场比赛不具里程碑意义。因为早在1997年，当卡斯帕罗夫败给深蓝，情况就已经明朗了——终究有那么一天，人类发明的智慧系统将在所有博弈性质的领域取得压倒性的胜利。
今日“阿尔法狗”的表现固然可圈可点，实在算不上石破天惊。这就像围棋本身，固然比国际象棋多一些复杂，却也算不得什么人类智慧的最高结晶，更不可能代表“人类最后的尊严”。毕竟，无论围棋象棋跳棋，终归都是计算。而计算，毫无疑问，人工智能必将无人可及。
只不过，我真没想到Alpha Go的学习能力如此之强，它去年10月击败欧洲冠军的时候所展示的棋艺，远逊于今日。短短数月就有这么大的进步，说明人工智能的发展的确正在换挡提速。赛前信心满满的李世石在落败之后表示“震惊”，那是因为他对这一领域的现状了解不足。
进入21世纪，尤其最近十年，人工智能的进展几乎呈指数级增长，全面超越人类的智力水平恐怕不再是幻想。与朋友闲聊时我曾不止一次地说过，最迟到本世纪中叶，人工智能一定会迈过“机器元年”，开辟地球智慧史的新篇章。而根据一项新的调查可知，AI专家们更加乐观，他们中的一半人确信，2040年就是“奇点”。李世石输给Alpha Go虽然给我“太快了”的一闪念，但是当我想到活在今天的人不少都能活到2040年，我必须坦然承认，该来的总会来的。
问题在于，人工智能的专家们只是这个星球上的少数派。绝大多数的人要么继续把奇点当作大银幕上的神话，要么相信即使真有那么一天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历史的确站在大多数人这一边。过去的三百年，人类经历了巨大的科技革命，却很好地适应了这一进程。可是稍经逻辑训练的人都应该明白，就像归纳推理并不保证结论完全无误，历史是未来的借鉴，而非未来的保险。
更好玩的是，可能正因为人工智能的发展太快，让一种奇怪的心理弥漫开来。当一台电脑打败了棋王，人们就说计算不等于思维；当一个程序通过了图灵测试，人们就说图灵测试的标准有问题；当一个系统有了类似直觉的能力，人们又说情感才是智慧的精髓。很多人似乎认为，我们可以通过不断修改智力、思维或智慧的定义，就能够让人工智能像跳高运动员一样，最终止步于不断抬高的横杆面前，这实在是太天真了。
比如这一次李世石落败，有些观众的辩护逻辑就是如此。反倒是有不少棋界高手，譬如芈昱廷、时越等人没有落入这样的心理窠臼。他们明白，计算在博弈中的核心作用。相形之下，柯洁的反应则有些幼稚。至于情绪干扰这一类的辩词根本不值一驳。因为从计算主义的角度看，情绪又何尝不是一种计算。
通过不断修改定义来获取心理安慰，这样的精神胜利法对于我们如何看待人工智能造成了严重的干扰。普通民众也就罢了，学者的傲慢与偏见更有危害。例如一位牛津大学的伦理学教授就断言，霍金、马斯克等人对人工智能有朝一日将超越人类水平的预言和忧虑纯属焦虑症，“缺乏科学依据”。他把人工智能的发展比喻成一只树上的动物，误以为只要爬到树梢就能够着月亮，而不明白树梢就是终点。他的说法不乏历史依据，结论却大错特错。过去由于硬件的限制，人工神经网络（Alpha Go就基于这样的运算模型，现在改称“深度学习”）曾经两度衰落，但是随着用于存储和计算的硬件越来越强大，它的发展目前看来前程远大。
这种说法更严重的问题在于，它会误导人们沉浸在一种乳液般的自信之中，短视，甚而盲目。而一旦这种自信普遍存在，人类的伦理观就必然会堕落成一门事后追认的修辞学。事实上，人类在克隆技术、全球气候变化等重大问题上的迟钝反应已足证明。只不过，人工智能的伦理问题可能更加严峻。原因很简单，到目前为止，人类尚能给地球上的所有非人类智慧下定义，可是终有那么一天，人工智能将具备给人类下定义的能力。到了那个时候，天知道阿西莫夫的机器人三原则有什么用。当人类的智力已经无法理解人工智能，恐怕连所谓“人机之战”的话语都毫无意义。谷歌收购Deep Mind（Alpha Go就是这家英国公司开发的）后成立伦理委员会的行为，堪称卓识远见。
除了伦理思考的紧迫性，人工智能的发展也需要政治哲学家们跟上趟。任何技术创新，总是萌发于政治体制的边缘。任何技术创新，又往往会首先落入权力之手，受其控制，为它所用，人工智能也不例外。每一重大的技术创新，必然会对社会结构带来大的冲击。因此我有理由相信，人工智能将进一步加大人类社会的贫富分化与阶级鸿沟。如何让这一创新尽早摆脱权力的垄断，如何让人类自由、平等地分享成果、思考其中的问题、解决潜在的危机，还有很多事情要做。
李世石与Alpha Go的大战还有几个回合，但是不管还有多大的悬念，他们已平分秋色。Alpha Go取得的，是一场传播学意义上的胜利。我想，“人工智能”这个观念一定会在人们的脑海中留下不同以往的印象。不过同时我认为，李世石也没有败。他向我们展示了一种人性的魅力，毕竟Alpha Go要理解什么叫认真，什么叫勇气，还是太难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