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内外驰名的中国古典诗词学者叶嘉莹终于回到了她魂牵梦萦的地方。
她的归来十分低调。即使与她同处一个校园的很多南开大学师生也并不知道,2014年秋天开始,加拿大皇家学会院士叶嘉莹先生告别枫叶之国,正式回到南开大学定居,结束候鸟般越洋奔波的生活。
叶嘉莹的候鸟生活持续了35年之久。自1979年起,她每年回祖国大陆讲学,为当时百废待兴的古老的“诗的国度”注入诗意。在最为密切的南开大学,她创办了中华古典文化研究所,捐出自己退休金的一半——10万美金,用于奖掖师生。
如今,九旬高龄的叶嘉莹带着她的全部“家当”回来了。那些大小不一的旧行李箱上贴着注明“资料”的纸条。她早已为回归做准备,最近几年每次越洋往返,都会捎回一些音频、视频及图书资料,陆续已经运回几十箱。叶嘉莹说,由于年事已高,搬不动箱子,就由助手张静老师帮助自己运回。
这些资料都将存放在一栋新近落成的中式四合院里。这座现代书院以叶嘉莹的号定名为“迦陵学舍”,预计2015年投入使用。学舍东邻南开现存最古老建筑思源堂,西邻国际数学大师陈省身先生的故居宁园。这是南开专门募款修建的,为定居后的叶先生提供教学、科研及生活便利,校方消息一出,立即得到海内外众多人士的支持。
“我觉得无以报答大家对我的这种厚爱,只有继续努力工作。”叶嘉莹说。
在她的设想中,即使有一天自己不能站在台上,也不能讲课,至少可以指导学生整理过往的那些诗词研究资料。教书七十余年,她积攒了数千小时的讲课录音需要整理。
晚辈们惊讶于叶嘉莹的工作热情。她亲自修改他们整理过的材料。她凌晨两点半入睡、六点半起床。她的生活极为简单,午饭常常是一个三明治、一个水果、一杯开水。
这与她多年前的状态并无二致。她的学生、台湾“中央研究院”研究员林玫仪多年前曾到她任教的加拿大不列颠哥伦比亚大学访问,住在叶先生家里,老师的生活给她“很大的震撼”。当时,叶嘉莹每天早上准备两个三明治、两个加州橙,带到图书馆,中午泡上一杯饮料,就这样度过一个白天。连图书馆职员都知道,只要开馆,叶嘉莹往往会出现。
林玫仪感慨,大家知道叶嘉莹学贯中西、功底深厚,可并不知道,是这份勤奋才成就了今日的叶嘉莹。
红学家冯其庸认为,在中国古典诗词的研究上,叶嘉莹的成就之高是当今首屈一指的。而台湾的历史学家汪荣祖指出,某种程度上,叶先生最大的贡献是使中国古典诗词“再生”。她不但写出了重要的学院派论文,还像一位传教士,在东西方普及中国的古典诗词,连对幼稚园的小朋友都精心去讲。她做了很多“清高”的诗人或学者不愿去做的事情。
在搬入“迦陵学舍”之前,叶嘉莹在她住宅的客厅里为学生们授课,就像她过去在加拿大为邻家的孩子们讲诗词那样。
这间特殊的“教室”是中国风的。一排书架沿墙而立,其中尽是中华古典文化各家书籍,零星点缀着几帧旧照。一块木质牌匾上印刻着她的恩师顾随先生手书的“迦陵”。一幅荷花的画作微微泛黄。茶几上,墨绿色的瓷缸里游着几条小鱼。她常用的青花瓷水杯里盛着清水。而与客厅并不搭配的物件,是叠放在一起的常见于路边大排档的小矮凳。
小矮凳常在学生们到来时使用。她已不再招收新的博士生,但每次上课,那个并不宽敞的客厅里挤满了人。博士生、硕士生、本科生一同上课,加上慕名旁听者,每次约有二三十人。
张静告诉记者,叶先生没有大学者高高在上的架子,她非常纯真,与人交往毫无戒心,只要对方喜欢古典诗词,她在身体条件允许的情况下都会尽心竭力去引导。她还亲自回复一些外地诗词爱好者的邮件。
学生中有几位是多年的“留级生”。天津的中学教师杨爱娣是其中之一。35年前,叶嘉莹在南开大学开课,由于太受欢迎,需要发放听课证以维持秩序。当时在天津师范大学就读的杨爱娣和一些同学用萝卜刻章,制作假的听课证,也混了进去。假证泛滥,导致原本只有200张听课证,却有近300人获得了“合法席位”。35年来,这批“留级生”始终追随。
73岁的中国工程院院士、清华大学教授王玉明也是一位编外弟子。有一次,他见到叶嘉莹指导过的一位年轻的南开女博士,认真地说,您得算我“师姐”,我是叶先生“门外”的弟子。这位院士因写诗与叶先生结缘,他将二人之间的交往视为自己的幸运。
不久前,叶嘉莹《迦陵著作集》再版发行,一场小型记者见面会在这个客厅中举行。采访中,叶先生常常反问记者们:“谁会背《唐诗三百首》的第一首诗?”“记者一般都是中文相关专业的,你们解释一下‘赋、比、兴’分别是什么含义?”“大家说说,《秋兴八首》表达了杜甫怎样的思想感情?”
这种利用一切机会、迫切想要了解年轻人对诗词熟知程度的心情,缘于叶嘉莹对中华古典文化传承的担忧。她不止一次提出,现在的年轻人空守中华古典诗词的宝藏,“如入宝山,空手而归”。
近百年前的文学革命,是叶先生认为当今国人远离诗词的“症结”所在。“中国原本就是个‘诗歌民族’。从上古到汉魏,再到唐宋元明清,中国人一直在作诗,而且都作得很好。但是文学革命倡导大家不读旧书也不作旧诗,逐渐就把这个传统断绝了。”
谈起当前中国传统文化缺失的现状,向来温和儒雅的叶先生颇多感慨。她说,中国现在很多年轻人,堕落、败坏、肤浅,既将传统文化丧失,也没有从心里接受西方文化。一些青年人竟被一时短浅的功利和物欲所蒙蔽,而不再认识到诗歌对人的心灵和品质的提升的功用,这自然是一件“极可遗憾”的事情。
叶嘉莹将中华古典诗词视为医治这一社会弊病的良方。她说,诗可以“正得失,动天地,感鬼神”。读伟大诗人的优秀作品有“莫大的好处”,会让人在“不知不觉中提升自己”。
这些对诗的评价,来自于她几十年如一日的研读和对人生百味的品察。对于90载人生中蒙受的种种苦难,叶先生总是一语带过,在她眼中,诗词是一种润滑剂,可以缓冲并推远忧患。
她借苏东坡词句“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阐明自己从诗词中体悟到的力量。“有时候不是患难把你压倒了,而是你自己被患难打倒了。关键是你内心是否在乎它。”
叶先生认为,苏东坡词句中所反映出的豁达胸襟,正是由于他“放开了个人的利害得失”,而这也是她自己一直以来所坚持的道德职守和人生境界。
每当学生们将小矮凳一字排开,叶嘉莹用那独具古风的平仄吟诵起诗词佳作,这间小小的客厅瞬间变成讲堂,听课者常常沉浸在诗意的境界而忘记下课。
在迦陵学舍,会有一个更大的客厅等待它的主人。叶嘉莹期待着打开一扇门,把不懂诗的人接引到里面来。她把投身诗词教育当成是“一种极大的快乐”。她最多时曾同时在三所大学教书。她说,自己现在的身体已经到了衰老的阶段,没有年轻时的精力,可是只要有人希望她教下去,她仍愿意尽力。
她用自己极为崇敬的诗人杜甫的诗句“盖棺事则已,此志常觊豁”自勉。她说,能够做到哪一天,自己并不知道。但只要还能站在讲台上,就一定尽最大的力量,把诗词的美好传统传播下去。
“其实我想在青年人之间有很多非常有才华的人,只是他们过去没有机会接触进去,没有人把这一扇门打开……我既然是体会了,我不传给年轻的一代,我觉得我是上对不起古人,下对不起年轻的人。”叶嘉莹说。
多年前,叶嘉莹为莲叶田田的南开马蹄湖写下过“莲实有心应不死”的诗句。她从考古学杂志得知,汉墓里千年的莲子居然能培育出花朵。她说,人生寒暑很容易就过去,但自己有一个“千春犹待发华滋”的“痴梦”——在千年以后,自己结下的莲子还能开出莲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