究竟是怎样的“生活琐事”,或者如昨日庭审嫌疑人林所说并非因“生活琐事”而是其他,引致“关系不和,心存不满”,最终毒杀一条人命?
公众在热议,许许多多与受害人、嫌疑人熟识或不熟识的人们都在猜测。
之前,不少人认为最接近真相的一个说法,是某媒体报道过、并在网上火速传播的“饮水费用说”。本报记者走访多位知情者确认:实际上,嫌疑人分摊了桶装水的费用,也并没有以他“自己买水喝”告终。当然,买水一事,经由本报记者向警方接近人士证实:确是嫌疑人所供述的一项动机。但问题是,仅仅这样一件事情,便是全部理由?
又当然,万事皆有可能。凶手虽然平摊了水费,但内心深处究竟是否心甘情愿,又究竟是否只因为这一件事情,或者只是一个导火索,又或者导火索并非这件事……旁人都无从得知。
有时候,真相,只有凶手自己心里清楚。
有时候,甚至连他自己,都未必清楚。
那句纠缠在人们心头的“生活琐事”,可能细琐得会被常人忽略,却也完全有可能,日积月累,点点滴滴之后,繁复到紧紧箍住了一个人的心。
昨天,嫌疑人林说,是“愚人节的一个玩笑”。
……
我们历经数月、多方求证、谨慎撰文,不作任何小说式臆断。因为,我们都不是当事人。真相有时候确实只可能无限接近,却无法抵达。
我们保证,这每一个局部,都有可靠出处。但毕竟,都只是局部。我们也不认为局部们的拼图,就一定是整体性的真实。
我们承认,这是一次未竟的调查。因那终点在心深处,更因我们只能呈现。
嫌疑人林
他在读研期间发表过8篇核心期刊级别的论文,这个数字很惊人。因为复旦大学上海医学院的硕士毕业之前,只需发表1篇。
大多数老家人记忆中的他,就是一位“很会读书的仔”;本科老师对他的笼统评价,就是一位“好学生”。
他口才一般,但踏实肯干,当上了学生会副主席。
他的优秀,是典型的象牙塔式的优秀。
所有与嫌疑人相关的受访者,不约而同地,均提到了一点——
他讨厌被刻薄对待和故意嘲弄。
而大多数与受害人相关的受访者,倾向于表示被害者黄的性格外向直爽,喜欢说笑,有时言语的确带些攻击性;黄也曾因宿舍分配在一楼,到学校有关部门几次申诉,甚至哭泣,表示自己有抑郁倾向,一楼大树遮挡了阳光。
就在黄中毒前两天,他们的另一位室友X,亲见黄与林拌嘴,也并非林一味挨骂。
虽然言辞听着有些冲,比如素来追崇生活品质的黄,嘲林“没品位”,但彼此当时脸上却是笑嘻嘻的,你来我往。
“凤凰男”这一称呼,林自嘲时也会说。他会在寝室里讲述奋斗史,如何通过高考走出农村,如何一路从本科读到硕士。这一点,黄在生前两周与本科好友聚餐时,曾玩笑式调侃过。
而林的日志,表现出一种内心的纠结。他在《由凤凰男引发的思考》一篇中写道:自己完全就是“凤凰男”,自卑、悲观、没有什么伟大的理想,梦想只是给家人带来物质上的满足。媒体广为引用的细节——“老师劈头问父母退休了没,一下愣住了,急忙点头”(其父母收购废品、卖杂货),则出自另一篇日志《理想与现实》。家住小楼的林,在文中反问自己:“其实我家庭条件不差,不少人也反复跟我讲这个话题,可为什么我总是因为这个而自卑?”
本报记者找到的林家乡汕头一位异性挚友(本科同学、高中校友),介绍说林是本科同乡会的会长,做事很认真,曾给身边不少人留下好印象。“出事”后,一位林本科时做家教的学生家长,主动打电话给林的师兄,说不相信林会做坏事,要同学们想办法帮他。
在这位挚友眼中,林的性格,只是略有自卑,当然也很自尊。本科阶段,他曾追求公认的班花,遭拒。读研阶段,林也追求过一位女生,同样遭拒,但仍坚持“烦”了对方半年有余。此时的他,学业出色,本科高校在读研的同学中相对名牌,成功恋爱了不止一次两次,但依然自认“盲目地贪心不属于自己的东西”。林读研时的一位异性朋友,曾为他介绍女友,可听那女孩说,一起去卡拉ok时,林经常刚唱几句就把歌切掉,因为不满意自己所唱,尽管女孩觉得林唱歌还行。对此,林自述的是“多好的一个姑娘,我还跟她聊过一段时间,可是跟她唱了一次歌后,我自己发信息跟她说我没信心”……
学业,是林比大多数同学都更耀眼的长处。
但恰恰,他的室友黄,在林惊人地发了8篇核心期刊论文的学业领域,也有能力“击败”他。
黄在本科阶段的同宿舍好友告诉本报记者:有些恃才的黄,居然在读研3年不投稿给任何一份中文学术期刊,只因认为中文期刊不够权威,要投稿就得投国际性的英文杂志。如此特立独行,却成功地在今年过年期间投出了一篇英文稿,并在遇害不久前接到了用稿通知。
但几乎所有与林黄相关的受访者们,都表示对林想杀黄“不相信”、“难以置信”。
与媒体共同在追查真相的,黄的好友们,出人意料地有个共识——
林,或许并不想置人于死地。
被害人黄
他绝非书呆子。
他的优秀,也是非典型的象牙塔式的优秀。
他原本那些天应很忙:博士考试专业笔试第一名的成绩,让他可以更轻松地筹划未来:他的一篇英文论文即将在国际期刊发表;今年7月墨脱支教行也进入到最后的训练阶段;一直筹备的创业公司已经注册,客户也已确定,即将开始运行,这个赚钱的项目本是他与读博并驾齐驱的梦想……
在家乡,喧嚣的农贸市场中一栋红砖老楼,黄的家门紧闭。门两边的红色对联,是春节时他与父亲一起贴上去的。
周围的人们会主动围上来,说着这个娃娃的好,说着他的懂事与家教之好。楼下小杂货铺的老板,看着他长大,眼中的他是个几乎“完美”的孩子。
他很独立,小学起开始承担家务,为自己烧饭,为母亲熬药。他一贯学习成绩优异,是旁人拿来教育孩子的“偶像”。一直关系密切的中学班主任,说起他时几乎用掉了所有形容好学生的词语。他善良且体恤,为家人的病甚至改变自己大学的专业,决定学医,从预防医学到临床,又在研究生时改学耳鼻喉科。
28年的人生并不难描述,从小到大,人们对他的形容基本是一以贯之的。父母下岗,母亲连续手术,他做家教、做导游、卖衣服,除了学费与生活费,母亲手术需要的30万元也都是他大学课余打工所得。但几乎没人听过他的抱怨与自轻。只是在大一开学报到时,只身来上海的他飞机晚点,错过了所有的学校接待,曾独自在寝室中放声大哭。
但很快,生活的问题,被他化解了。平日大学的生活,他很讲究品质,一件普通运动衣也要七八百元,尽管衣服不多,一穿就是四五年。
他还喜欢看台湾综艺节目《康熙来了》,喜欢英文歌和瑞士音乐公司旗下的班得瑞的轻音乐,喜欢K歌,唱歌堪称“麦霸”,扯着嗓子高歌《浮夸》,还会陶醉地闭眼;团队庆功会的酒桌上,他对敬酒来者不拒,尽情尽兴,最后往往醉在一旁,露出憨态;他爱看F1、网球,在校时常晚上独自跑步;他热衷参加各种社团与公益活动,本科时参加过两次支教,第三次支教行原本已作为领队在筹划中。
他在女生中的人缘也不错。黄的朋友知道他在本科时恋爱一年,研究生时还断续了几个月;他还仰慕了一位女同学数年,读研时表白遭拒,但表白、追求时颇下了些功夫,支教时他也曾暗恋一名同队的女孩。朋友圈中的女生笑称他是“妇女之友”,也有熟悉的女孩因为黄的细心叫他“姐姐”。
他在校外的社交能力更令人印象深刻。本科好友告知,黄交际广泛,且从不吝分享信息,至少有两位同学进药企实习都是他帮忙介绍的。在本科好友看来,黄无疑是所有本科同学中最有名气的。
黄的微博曾自述:“算是个有些思想有些能力有些热情的好人。”
4月1日,黄感到不适,学弟陪他去了医院,才知道他这天吐了20多次。医生诊断为急性胃肠炎。黄拒绝了医生补液的要求,半小时后体温升高到39.5摄氏度,肌肉注射了退热针。
回校的路上,黄开始怀疑早晨喝下的水,学弟则怀疑是食物中毒,但都没当一回事。黄回宿舍躺下,学弟帮他去图书馆把书拿回来,后又陪他去医院,路上曾遇到林。
4月3日、5日,黄的两位本科好友,两次将饮水机送至司法鉴定中心检测,但验毒常常是正推难、反推易,并且此毒非常见毒物,因此两度无果。
黄的病情急转直下,肝脏ALT指标高达2000多,是正常人的60倍,医生采取人工肝的治疗方式,相当于每25分钟将黄全身的血换一次。
一直到告知毒物名称的神秘短信的出现,才使所有人恍悟:病的根源,在投毒。“因为他人缘真的很好,我们实在不能相信是中毒。如果坚信了,我们都是学医的,一定会不忽略任何一种毒物。”一位好友说。
在黄昏迷后,这位好友在他病床前守了一夜,并生平第一次,去了龙华寺,下跪磕头祈福。
中学时的黄,身为班长,和所有人的关系都挺融洽,但少有交心的密友,放假时他爱去耍的地方,是老师家。
不少人都表示,他说话有些直,不属于察言观色型。由于见识较广,有时他会直指好友费了好大心思才争取到的某个机会毫无价值,而后列举一堆理由。当下听着,确实会被刺激到,可好友事后想想,还是有道理。因此,他依然有很多朋友,也有女生主动喜欢他。
半年前,黄与林,相互从QQ好友中删除了对方。
3月9日,博士考试当天,林在微博中祝福了7位同学,却不包括同宿舍的黄。
黄的父亲也知道,黄和林的关系,“说不上很好,只是还可以”……
傍晚时分,学校宿舍的灯大亮。黄林住的这一间,暗暗的。
本报记者见到黄的父亲时,他更多时候是沉默,一直摆弄手机。只有当别人问起,才说几句,“很孝顺,几乎每个星期都和家人通一次话,和我们感情很好”。端水的时候,水抖得厉害。
与黄感情很深的三姨一直觉得对不起他,按老家规定,本该在黄走时,烧纸、放火盆、烧掉孩子的衣服。但担心影响学校,只是在“头七”这天中午,请黄的3位好友在宿舍楼下烧了纸,聊表安慰。
黄的一位好友还记得,16日黄走的那天下午,他借着“家属”名义混进监护室,想见黄最后一面,结果“他所在的那间,灯已经灭了”。
当黄被包裹着的身影消失在拐角,现场肃然,更多的是哭声。
另一人X
同寝室三人中,一位是嫌疑人,一位永远不在了,而另一位,最为自由的X,却是最神秘的。
在各种讨论案情的网帖中,人们认为宿舍第三人的存在是案件比较重要的突破点。“宿舍第三人到底在哪里?他应该最了解林和黄的关系。”有人在论坛中质疑。
据同宿舍楼的学生介绍,X是上海人,虽不常住在宿舍,但周一至周五会回寝室。
事实上,4月1日,黄喝水的当天,X确实在宿舍。黄的一位住在3楼的学弟,当天陪同黄去医院看病,中午把黄送回宿舍时,他第一次见到了X。那时,X正躺在床上睡觉。
三人一寝室。据黄的好友告知,X和黄,偶尔会一起开林的玩笑。
实际生活中,X与林的交集,8年前就开始了,两人是广州中山大学医学院的本科同学。X学的是临床专业,林是医学影像学专业。林被保送复旦大学附属中山医院影像医学与核医学专业的研究生后,X也同样考入了该医院神经外科的研究生。
X与林有一些共同的朋友,时常一起参与“狼人”游戏。两人都玩得不错,都很“聪明”。
“他们三人具体的关系怎样看不出来,”与三人都有过交集的一位同学说,“至少看上去,挺和谐的。”
本报记者从黄的家人和朋友处了解到,黄发病后,X来看过黄一次,当时他被众人询问宿舍的关系,只说“挺好的”,和林有没有过节?也说没有。
黄的本科好友提及,见黄的律师时,X也在场,共同与律师谈了45分钟左右。但X,说得很少,只说黄与林关系挺平静的,看不出下毒迹象。他没提及黄与林的任何可疑矛盾,更没说起那条被众人猜测是他所发的提供毒物名称的“神秘短信”……
他几乎是沉默的。
沉默到,甚至一度被黄的家人怀疑过是凶手。他们坦承,因为林的表现极其镇定,而X作为室友,开始却没有现身。但后来黄的家人得知X不是投毒者后,特地向X表达了歉意。X只说:“没关系。”
面对媒体,X就更加沉默了。
在是否接受采访时,X有过摇摆,曾称“对这件事来来去去都知道得很多”,但之后又再次拒绝,“这也不是什么光荣的事件,我也不想出名”。
案子中的疑点,他只表示“和公安机关说了”、“即使有人开价,也没有答应接受采访”;请他回忆室友,便是永远的沉默。
他喜欢玩牌,爱玩“狼人”游戏。他曾在高中时获得市级化学竞赛二等奖。一位中山医院脑外科医生评价他:“一个普普通通……但是有学问的人。”
不管X以前是不是谨慎的人,在这件事后,他显然更小心或者说更无奈了。与黄的律师和数位陌生同学初次见面时,X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挨个问在座各位的身份,话说了几句后,他再次询问核实了身份。他的人人网个人网页原本完全开放,后来删掉了大量日志和照片,再到后来,甚至无法再查找到相关用户。他很警惕:“已经有很多人打听到了我的电话……”
他的QQ空间几乎有半年没有留下过新的“心情状态”,但在4月17日,黄离世的第二天,他写下“责人易,非己难”。
有人这样说:林将毒药注入饮水机时,或许误以为水溶性的它,会溶于整桶水中,而不是黄倒的那一杯水……
一位药理学博士告诉本报记者:这种毒物经大鼠实验,经口的半数致死量(简单说是指某种动物半数死亡所需最小毒素量),在百度百科上就可查询,为58毫克/公斤体重。但人和大鼠不同。从鼠到人的致死剂量推导,目前也没有任何实验参考数字。就算将人和大鼠对毒性的抵抗力视作一样,那么按一位成人男性65公斤体重计算,半数致死量的剂量约为3.8克。而黄生前说过,他是喝了一口毒水后,发现味道异常后洗了水桶。那么,这一口毒水,必须含足够的致死剂量。一口水最多几十毫升,要使几十毫升的水能含3.8克的致死量,那么整个投毒量,得好几斤。
这可能吗?
但昨天的庭审我们知道了,当时桶里的水只有一点点,而且投的毒是在进水口上,一点点就浓度很高。
见证者们又说:就在黄发病后,林还为黄做过B超,林还和黄的父亲共处一晚,林还在校园主动与黄的家人打招呼问候,林甚至在明知黄的好友是要去司法鉴定中心验毒时,仍“热心”帮着在寝室里找黄的水杯。见证者们还说:能够确认,林知道这个“失踪”的纯净水水桶是在盥洗室。果然,今天庭审确认,水桶确实就是林拿去盥洗室的……
一位好友说:黄入院后,同学们在网上关心议论病情时,林说过一句:没事,过两天就会好了。
“会不会,林以为,毒很浅,过两天就能排出……”
“不相信”,“难以置信”,“如果是,就太可怕了,太震惊了”,这是许多人的反应。
这也是比“复旦”标签更让人关注此案的原因。
答案在林心里。
来源:解放日报
本报首席记者 梁建刚 记者 彭德倩 马松 王潇 孔令君 集体采写/本报记者 林环 执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