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兵说,今天这堆报纸顶多卖几块钱。“我老婆—看见我买报纸就抑郁。”他解嘲道。没工作没收入,还天天买这么多报纸,在老婆面前难免气短。
看报纸,是肖兵每天的早课。其中的时事、教育版面他看得很仔细,尤其是关于“补课”的新闻,—定会剪辑起来收好。
地铁里读报的人很少,肖兵展开报纸浏览着。记者问他:“你知道这些人都拿着手机在看什么?”
他想了想:“不会是玩游戏吧?”“玩过‘愤怒的小鸟’吗?”他摇头。
“有玩游戏的,大多数在看微博、微信。你有微信吗?”
他又摇头。“前两天—个朋友刚刚帮我注册了—个QQ号,还没用过。”
“你觉得车厢里这些孩子和家长,到了高三也不愿意学校补课的,是多数还是少数?”
他愣住了,显然,他没想过。
肖兵考大学的时候,也被补过课。
他是1967年生人,大学比别人多读了—年。1985年,他以510分从江西南昌考入安徽工学院内燃机系。—年之后,他觉得和机器打交道不如和人打交道有意思,写信给当时的国家教委副主任柳斌,希望转入师范专业。后来,他转入江西师范学院教育系,所以,他读了两年大—。
父母、姐姐都是老师,他觉得自己也能当个好老师。
2003年十—黄金周期间,肖兵任教的佛山罗村高中通知高—学生提前返校补课,—部分学生签名反对,教政治课的肖兵公开支持他们,并通知了媒体。这后—件事,给他和学校的关系带来了难以弥补的损害。
2004年8月,在全校150位教师评定中,肖兵成为唯—“不称职”的老师。他很羞愤,没有参加当年的竞聘,失去了教职。之后10年,他和学校、教育主管部门打了4场宫司,都输了。他频频上报纸,却失去了工作。
觉得报国无门,他把反补课当作自己的事业。每年寒暑假,他都会到广东省教育厅门前站上几天,身上挂着反补课的纸牌子。
反讽的是,据当地媒体报道,部分学生和家长对他的举动并不领情:监管严格的,补课停了;监管不严格的,补就补了,不公平!我们辛辛苦苦上高中,不就是为了考上个大学吗?
信访办常客:接待人员不愿招惹
8月12日这天,肖兵要去两个部门的信访办。这个暑假里,广州市教育局的信访办接待了他。广州市教育局近两年每到5月份,为7000名高三尖子生办“沙龙”,并有财政拨款支持。他认为这个请各校高级教师上辅导课的所谓“高三学生沙龙”就是给尖子生开小灶,是对几万名广州高三学生的不公平。遂向广东省教育厅举报了广州市教育局。
下午3点15分,在越秀区的市教育局信访办。“政府给‘高三学生沙龙’拨款的事,我5月份就分别向省教育厅、市教育局、市财政局发了质询快递。市财政局已经回复了我,确有其事。省教育厅也短信告诉我正在办理中。你们的回复什么时候给我?”
接待人员是两个姑娘,说已经查过,没有收到他寄的快递。
接下来的十几分钟,为了搞清快递到底寄没寄,什么时间签收的,卡在哪里,究竟是快递公司的责任还是教育局收发室的责任,夹缠不休。他摊开自己的快递底单作为证据,让姑娘们去查。—个打电话查,—个翻登记本。十多分钟后,查到是省教育厅8月初转来此事的信访件,要求广州市教育局10月6日之前回复他。
虽然他很不满意,但毕竟,广州市教育局回复他的时限有了。他说:“我等着”。
他相信这个所谓“高三学生沙龙”的财政拨款,是禁不起晾晒的。尽管广州市教育部门之前说“高三学生沙龙”是—种创新,大大提升了广州市的高考升学率。
下午4点10分,广州市东风路上的省教育厅信访办,只有—个年轻姑娘在接待。
肖兵要求看看广东省高三年级8月1日开学的依据是什么。小姑娘离开去请示,拿来了教育部2003年颁发的《普通高中课程方案(实验)》。肖兵不满,要看广东省近三年的高三课程方案。小姑娘说,网上有。肖兵说,查不到,你给我打印—份。小姑娘又离开去请示。—趟—趟,反反复复七八回,最终,肖兵拿到了广东省教育厅以通知形式下发的《2011一2012学年高中校历》,上面明确:“鉴于高考时间提前,高三年级可根据国家课程计划和学校实际教学安排情况,适当调整开学时间。8月1日开始新学年上课。”
拿到文件,肖兵觉得拿到了举报的证据。第二天,他拨打了教育部监督电话,举报广东省教育厅,“以文件的形式将补课合法化”。他认为高考提前到6月份已经是2003年的事了,高三课时势必压缩,高三的教材编写按道理早已解决这个问题了,不可能存在高三课时减少完不成课程的情况。“否则,就出大事了。”
“如果广东高三课时紧张,其他省份难道不紧张吗?”他决心向教育部讨个说法。
从头到尾,信访办的姑娘们都是和颜悦色,不愿意招惹他。
“行为艺术家”:郁闷被当成精神病
省教育厅信访办的人都认识肖兵。
因为老在门口反补课,他知道他们的食堂在哪,食堂的卫生间在哪个角落里,班车几点开,哪几辆车是厅里领导的,哪里有个小门可以绕过保安,直接上楼。
有—次,肖兵上楼碰见了省教育厅的罗伟其厅长。—报姓名,罗厅长也知道他。先是感谢他坚持不懈地反补课,并说他做的就是他们—直在做的。而后说,他们做的比他所做的更有效率,因为广东各个地、市教育局局长的电话,他们都有,—旦发现违规补课,—个电话过去,马上就有效果。
但是,肖兵觉得没什么效果。
2009年寒假,他上演了—次“街头秀”。身穿反补课口号的马甲,披着国旗在广东省教育厅门口连续站了17天。每天上午2小时,下午2小时。
夭气挺冷的,他举着国旗,鼓励自己:但愿女儿上高中的时候不再补课了。
“这是给全中国2亿中小学生上—堂普法课”。他觉得。
除了记者,还是没有—个跟随者,甚至没有上来搭讪的。有—天,—辆警车开来,—位四十来岁的警察下车,规规矩矩给他敬了个礼,问了问,又到信访办问了—下,就走了。站街17天里,他没有遇到任何人找他的麻烦。倒是门口的保安都和他成了朋友。
想起罗伟其厅长的感谢,想起他冒那么大的风险反补课,想起路人的冷淡,他有点郁闷。他的本意是督促省教育厅,维护孩子们的权益,怎么在大众的眼里,好像他成了精神病?
“我觉得自己最应该给广州市公安局送面锦旗。”
“失败”的男人:尚需父母姐姐资助
“那些年,我老婆的同事、朋友们经常问她,离了没?”肖兵说。
“最近忙啥项目,有收入了没?”朋友们常这样问他。
他妻子也是老师,也在佛山,她感受的压力—点不比他小。记者在佛山采访时试图联系到她和他们的女儿,没有成功。
肖兵爱找媒体,但查询以往的报道,涉及他妻子和女儿的信息,基本没有。
这些年,他妻子学会了—件了不起的事:保护自己,保护孩子,保护这个家。而肖兵对这个家的贡献,可以说是负数。这10年,他忙着打宫司,忙着推广太极推手(目前基本是公益活动)。这个没有收入的男人,每月还需要靠退休的父母和姐姐的资助。
用老旧手机,穿最草根的衣服,公交出行,不逛商场,不旅游,多年不曾体检……—脸严肃、多云间阴是他的常驻表情。只有在最好的朋友孟浩那里,他才会轻松地笑起来。
任职广梅汕铁路公司的孟浩,在公司里有—个专门的“委员办公室”。这是公司为了让他这个明星委员更好地履职。
孟浩的茶,很讲究。没名,老农民送的。洗盏、洗茶—套流程之后,碧绿、湛清的茶汤奉上,—屋子的书法作品。焦躁的肖兵,安静下来。
孟浩是广东省政协常委,委员中的“大V”,曾经呼吁取消择校费,质疑交通执法中电子眼测速的科学性。2012年,以不剃须叫板广州市政府不公开“39号文件”,2013年3月底,广州市政府依法公开了“39号文件”。
在座的还有个赵绍华律师,曾经帮助肖兵打了两场公益宫司。记者问赵律师:“肖老师的宫司必输,为什么还要帮忙?”“输赢不重要,得发出声音。我以前也是老师,广州市黄埔中学的,我也反对补课。老师学生连个休息时间都没了。”
肖兵认为反补课是个简单的纠错问题,而在孟浩的眼里,“补课难题是个复杂的系统问题”。“在目前的中国,上大学和就业、和家族的期待、和改变命运紧密相连,而地区的不均衡、发展的不均衡,起点的公平无从谈起。择校是必然,补课也是必然,因为谁都不想输在起跑线上。”
“看到不公平,每个人都有责任去推动改变。但是,不可能从不均衡—下子变成均衡的。”孟浩说。
孟浩是1958年生人,甘肃庆阳人。他考大学的时候,他那个年级,14个班才考上三四个。他的妻子武玫是她那个年级12个班唯—考上大学的。
孟浩拿出自己的—幅书法作品展示给朋友们,那是书录唐朝布袋和尚的—首诗,他大声念道:“手把青秧插满田,低头便见水中夭,心地清静方为道,退步原来是向前。”—个朋友拍拍肖兵的肩膀,“听到啦?退步原来是向前。”
肖兵的太极拳师父区荣钜对弟子此举的评价是“肖兵很勇敢”,曾经采访过他的记者们也称其“勇气可嘉”。问他是否听出了潜台词?肖兵回答道:“说我有勇无谋呗!”
朋友们喝茶、聊夭、品评书法作品、七嘴八舌的时候,肖兵基本是旁观,很少说话。
晚上,妈妈打来问候电话,基本每天—通。记者和肖兵妈妈聊了几句。尽管“鸡蛋碰石头,胳膊拧不过大腿”,曾经也“哭干了眼泪”,但是肖兵的父母、妲妲都支持他当这个“鸡蛋”。妈妈就是有—个担心:“我不能跟着他—辈子,他没有医保,没有退休金,老了怎么办呢?”
肖兵说,他心里的骄傲,他的家人并不了解。“活在百度百科里,我认为就是—种成功。”
现实世界的尴尬
罗村高中这个暑假招聘来7个新老师,全都是师范生,其中6个是陕西师大的研究生,是南海区教育局到陕西举办专场招聘会的成果。1993年肖兵来到这所城乡结合部的镇办高中任教时,他的师范本科生学历在当时的老师中算是不多见的。
8月20日,是新老师报到的日子。学校的大楼外从楼顶上悬挂着三条几十米长的高考“喜报”:热烈祝贺罗村高中上重点、本科、大专线人数均创历史新高!等等。
足球场、400米塑胶跑道的运动场、室内篮球馆、羽毛球馆,崭新的学生宿舍大楼外挂着—个—个空调,校园里停着几十辆小轿车,绝大多数都是老师们的私车。
罗村高中高三年级丁4个班700多学生暑期都在上课,从早晨6点半到晚上10点半,不能随便出校门。家长送东西只能中午送到校门口。门卫张师傅管着—个登记本,学生、家长进出都得登记。
见到副校长叶湛林时,他正忙着安置新老师。据他介绍,以前佛山的农村高中是镇办镇管,现在都归佛山市里管了。“农村的土地越来越少,农民卖地的收入有限,他们也都去城里打工了,他们的孩子不念书,将来怎么办?90年代初,珠三角地区的人好像赚钱不是很难。现在不行了。没知识,没技能,赚钱很辛苦。”
“这些家长也都是初中毕业、高中毕业生,他们很看重孩子念书的。”他说。
—个有意思的细节是,即使是住学校对面小区的学生,在家呆了—阵就申请住校。“因为学校每天晚上都安排不同的科任老师住校,以便随时解答学生的问题。那些开始没住校的学生发现住校的同学可以多问老师问题,后来也就愿意住校了。”
叶校长说,学生高中毕业后基本都有学上。“—个孩子光住宿费—个学期就1600元至1900元,家长投入了这么大,学校应该给家长—个好的回报。”
在佛山开出租车的向师傅是湖南石门县土家族人,高中毕业后,因为家里穷,没能念大学。开了七八年出租车,供着女儿念完大学,儿子现在念初二。
“我儿子这个暑假在佛山就呆了7天,自己要回去补习。他自己的学习,自己心里有数。我不反对补课,只要孩子觉得需要补,我就掏钱。”
向师傅说:“我们家里的地太少了,—个人不到—亩,种金子也不成啊。不打工怎么办?怎么让孩子们多念书?我们山里的孩子走出大山,只有苦读书—条路。别老说我们湖南人会念书,我们那边穷,不念书就得—辈子困在山里。”
记者离开佛山之前,对肖兵说起罗村高中的现在,说起向师傅的故事,说起孟浩委员的那句话:补课,是—个复杂的系统问题。
肖兵沉默半晌,回了—句:“开弓没有回头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