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都是命。我从小就命苦,爹娘死得早,五几年的时候我也差点饿死,没人管,小时候好多年没穿过裤子和鞋,冬天下雪的时候草堆里一钻就是被子。我就是不识字,要是能写,我这一生,肯定是很好的一本书。
■ 对话人物
刘正全 65岁,河南息县人。1980年9月,因盗窃罪被判处有期徒刑5年,进入河南省信阳监狱服刑。1981年5月25日,趁监狱组织外役劳动伺机脱逃。1982年4月28日被抓捕,加刑两年;服刑41天之后,同年12月17日夜,又翻墙越狱脱逃,其后潜逃30年。
■ 对话动机
罪犯刘正全两度越狱,在外逃亡30年,以拾荒为生。
2011年10月,信阳警方将其作为追逃重点,寻访到刘正全的姐姐,让其劝说刘正全自首。
10月30日,刘正全投案自首,余刑还有5年零3个月,并将面临加刑处罚。
在两次越狱奔向“自由”那一刻,刘正全又陷入一种新的“不自由”。
逃亡30年里,害怕暴露身份,他一直孤身一人,拾荒为生,四处躲藏,害怕与人群发生任何联系。他不敢结婚,不敢结交朋友,不敢回家与亲人团聚,病中没钱治病。
逃亡30年后,2011年10月,他在姐姐的劝说下投案自首,重回监狱。
这时,他已年过六旬,满头白发。
11月15日,在河南信阳监狱里,身穿崭新囚服的刘正全说,这是他30年来穿过最好的衣服,也是最好的生活。
两次越狱
翻墙逃走以拾荒为生
新京报:你年轻时第一次入狱,是犯了什么罪?
刘正全:是偷东西。我爹娘死得早,姐姐嫁到湖北,我一个人留下。那时公社的大队长欺负我,就算干活了,他也不给我记工分,于是我跑了,我不能饿死。后来找不到挣钱的方法,就开始偷一些米、肉、衣服,判我刑是因为我前后偷的钱加起来一共有200多块。
新京报:为什么有了越狱念头?
刘正全:那时候监狱的条件很差,跟现在不是一回事,每天根本吃不饱,衣服不够穿,冬天的时候,被子也不够盖。别人都有亲人送东西过来,我谁也没有,只是盼着逃出去,过好点的日子。
新京报:第一次越狱,你是怎么逃走的?
刘正全:一次给砖瓦厂拉砖,我和另外一个犯人一组,他往车上搬砖,我去解手(上厕所),趁他不注意,一下越过旁边的院墙逃走了。那时的墙很矮,才一米多,很容易翻过去。
新京报:越狱后是怎么被抓获的?
刘正全:在孝感火车站时,有人来查流民,各个出口都堵住了,我没法逃,就被带回监狱了。
新京报:第二次又是怎么逃的?
刘正全:第二次是晚上,装作要解手,趁着看守不注意,我又翻了墙。这次外边是个水塘子,天气还有点冷,幸好水不深,就没过我的腰,游了10米就到对岸了,逃到武汉捡破烂。
新京报:第二次越狱时,你不怕再被抓回来?
刘正全:想跑的时候,来不及想会不会再被抓住,就想着逃出去。跑过一次,也有经验了,大不了再加刑。
逃亡生活
不敢喝醉酒怕说漏嘴
新京报:第二次越狱后直到现在将近30年,你吃住在哪里?
刘正全:我在武汉江边上搭了一个简易棚子,白天出去捡破烂,能挣个三块五块,晚上就住在那里。春节就搬去城里,能捡的东西多,容易赚钱。
新京报:除捡破烂,你有没有想过找一份别的工作?
刘正全:2006年,我在一个船厂里找了一份除锈的工作,1300块钱一条船,但碰上下雨,就没法工作,好几个月才能做完一条船,太累了。也想过找别的工作,但没有身份证,怕没人要。
新京报:没有考虑找一个对象结婚生子吗?
刘正全:不想,有了孩子怎么办?到哪里弄户口?对孩子不好,对我也不好。
新京报:那年轻的时候,你有过喜欢的人吗?
刘正全:有,一个大队的姑娘,我爱她,她也爱我。但我没房子、没钱,她家人不同意我们好。后来她还问我,要不要一起跑了,我不敢,她是大队长的外甥女,要是被抓住,我就被打死了。
新京报:越狱后,你想过找她,和她在一起吗?
刘正全:没有,我再没想过她,村子我不敢回,怕被抓,现在连她是死是活都不知道。
新京报:会有跟人诉说心事的冲动吗?
刘正全:烂在心里也不说,白天我都不敢喝酒,怕喝醉了说漏嘴。碰到一起捡破烂的人,我都自己单溜,不跟他们混。这么多年,他们只知道我是捡破烂的老刘,老家是河南的。
新京报:你不跟任何人交流,不孤独?
刘正全:白天忙,晚上回去喝点酒,听听收音机里的评书,《杨家将》什么的,慢慢就习惯了。
新京报:你和姐姐联系过吗?她知道你越狱的事吗?
刘正全:我跟她见过几次面。一次在江边,她撞见了我,我不敢告诉她我逃走了,也不敢说我在捡破烂。她走了没几天,我就搬走了,怕她再找回来。有一次过年时,她给我送了100块钱。
新京报:这30年里,最困难的是什么时候?
刘正全:2008年时,我上街去买菜,走着走着脚直打飘,一个过路的人问我怎么了,后来送我去了小诊所。医生说是高血压,我攒了半年的钱,300多块,一下就用光了,我只好出院了。
新京报:你怕不怕一病不起甚至死亡?
刘正全:我不怕死,怕死不了。怕半死不活,快死了也没人知道。我常想,如果我一下死了,倒什么都不用想,什么都不知道了。
新京报:其实这个时候开始,你的心里是松动了?想着以后怎么办?
刘正全:是的,一年大一年,我老了,跑不赢了,没有别人跑得快、挣得多。越来越不好过,整天担惊受怕,不定哪一天,日子就完了……我想回老家。
自首之后
每个晚上都睡得很好
新京报:姐姐希望你去自首,你什么感觉?
刘正全:我当时就说,不去!很有点怕,怕加刑,怕还是吃不饱穿不暖。
新京报:姐姐的什么话触动你了?
刘正全:她说,我生病了,你也到了这个年纪,以后谁来照顾你?
新京报:你一下就同意了?
刘正全:我思想斗争了一天。后来就收拾了最后的破烂,卖了,第二天天一亮,跑去姐姐家,跟着她去公安局自首了。
新京报:你怪她配合公安局劝说你自首吗?
刘正全:我自首是迟早的事情,只是时间的问题。最近她来监狱看我,哭了,问我恨不恨她。我说恨啥呢,我犯了罪我自己受。
新京报:为什么过了30年才自首?
刘正全:我有点紧张,捡破烂的人越来越多了,社会不好混了,就快混不到吃的了。
新京报:你重回监狱是为了“老有所养”?
刘正全:不光是这个,我姐姐给我打电话,劝我自首,警察也还记得我,一直在找我。始终有一天是要进来的,除非我死了,否则就算到80岁,还是会被追究。
新京报:那你现在是什么感觉?
刘正全:日子踏实了,现在每个晚上都睡得很好。
新京报:30年的逃亡生活,又重回监狱,对自由有什么不同理解?
刘正全:其实这跟捡破烂时的日子一样,没什么自由不自由,一个人活,风吹不着,雨淋不着,太阳晒不着,就够了,我知足了。
新京报:这次可能还会加刑,还会想逃吗?
刘正全:加也好,不加也好,我只想吃饱穿暖,有人照顾。现在都实现了,让我走我都不想走了。
出狱心愿
办身份证去看当年姑娘
新京报:如果刑满出狱,你最想做什么事?
刘正全:我想回老家,去上户口,办一个新的身份证。
新京报:为什么要办身份证?
刘正全:没有身份证,不能坐火车,不能住旅馆。有身份证,就能到更好的地方捡破烂,像钢铁厂什么的,都需要身份证才能进去。
新京报:还有其他想做的事情吗?
刘正全:如果有机会,我还想去看看当年的姑娘,假如她还活着,和她坐在一起,拉拉家常。
□本报记者 朱柳笛 河南信阳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