沃尔特?艾萨克森的“唯一授权”传记不是一本歌功颂德之作。即使在传主突然死去19天后便匆忙上市,并在全球范围内同时发行了多个不同语种的译本,但它既非东拼西凑的应景书,也没有自我赋予一种为史蒂夫?乔布斯盖棺论定的伟大使命。
《史蒂夫?乔布斯传》所呈现出的史蒂夫?乔布斯,毫无疑问是一个怪人和控制狂,却未必是一个天才的发明家或手段高超的管理大师。
一个怪人还在少年时代,乔布斯就知道自己是被领养的。他的生父、一个名叫阿卜杜勒法塔赫?钱德里的叙利亚助教,在这个私生子还没出生前,便已打定主意将他遗弃。二战退伍军人、加州二手车技师保罗?乔布斯成了他的养父,却有办法让他相信,养父母“特别挑选”了他。小乔布斯停止伤心的哭泣,并从此对自己的非同寻常深信不疑。他长大后沉醉于东方宗教——日本的禅宗、西藏的密宗和瑜珈修习,并到印度朝圣,寻访上师,更加相信自己受到了启示,而远远高于那些蝇营狗苟的芸芸众生。
“如果现实与乔布斯的意愿不一致,他就会忽略现实,”艾萨克森写道,“他的女儿丽萨出生时他就是这么做的。”
丽萨是乔布斯23岁那年得到的私生女——孩子受孕的过程中或许也有迷幻药的作用,但他拒绝承认自己是孩子的父亲,为此不断罗列证据,以图证明女友是个人尽可夫的荡妇,直到DNA检测提供的铁证让他无言以对。
终其一生,乔布斯都执迷于多种极端甚至偏执的饮食学说。他定期禁食,坚决做一个吃素的人、吃果子的人和不沾荤腥的人。他相信吃素会带来体香,因此长期不洗澡,以致于早年在一家技术公司打工时,由于惊人的体味,而不得不被安排独自上夜班。他平时赤脚,即使下雪天也只穿凉鞋。
2003年10月获诊得肿瘤后,他拒绝大有希望治愈的手术,转而疯狂投入果蔬食疗、针灸和草药,以及在互联网上找到的各种神医奇方,甚至求拜巫师。有个郎中则建议他不吃饭,只喝果汁,并且不停地洗肠。他因此延误了九个月宝贵的早期治疗。他也许可以活得更久,但他没有。
今年10月5日,乔布斯因胰腺癌去世,享年56岁。
控制狂即使在病床上,乔布斯仍然要展现他强悍的个性和对细节的偏执。
2009年,做完了肝移植手术,他仍处于深度麻醉,大夫给他戴上了面罩,但他将面罩扯下,含混不清地说,他讨厌那面罩的设计,并拒绝佩戴。这固执的患者躺在床上,迷迷糊糊地对医生下令,让他们拿来五个不同设计的面罩,供他从中挑选。
你可以说这个人死要面子活受罪,但没有乔布斯的这些面子工程,就不会有苹果公司以及你手中这些外表光鲜靓丽的苹果产品——从早期的Apple II到后来的Macintosh、MacBook,以及更为普及的i系列:iPod、iPhone和iPad。
艾萨克森一再指出,乔布斯不是一个很好的工程师,Apple电脑的核心设计完全出自他的天才合伙人史蒂夫?沃兹尼亚克。但乔布斯给Apple II加上了一个小巧漂亮的塑料壳,挡住了当时个人电脑通常连线路板都裸露在外的笨重丑态。他还说服了沃兹尼亚克,以其高超的推销术,将一种原本会在小圈子里免费分享的技术,变成了可以大大获利的畅销商品。
以往我总是通过苹果的产品去猜测乔布斯其人,现在通过这本传记,我得以从乔布斯的人去看他的产品。对禅宗和日本的迷恋,深刻地影响了他的极简主义美学——他只在去日本时,会为鳗鱼寿司开一开肉戒。少年时乔家的包豪斯风格住宅,亦使他坚信简洁实用在工业设计上至关重要的地位。为了实现某种可能微不足道的性能,他往往不计成本。这不仅可以说明苹果的产品为什么更漂亮,更易用,也可以解答苹果电脑的开机速度为什么远远快于微软(微博)的Windows系统。
乔布斯无疑是个控制狂,他以哲学王和独生子式的简单粗暴,而非职业经理人的政治手腕或硅谷工程师的伙伴温情来管控企业。他眼中非黑即白,员工要么是天才,要么是笨蛋;产品要么是艺术品,要么是狗屎。奇怪的是,艾萨克森有时将他描写为一个终生反对权威的人,但在他自己的控制范围内,他表现的更像一个偏执的完美主义者和冷漠的暴君。
复制乔布斯乔布斯死后,一则来自中国的消息颇具意味。某市的“领军和拔尖人才培养工程实施意见”宣布,将以超过5000万元的经费,在五年内复制出1400名“乔布斯式”的领军和拔尖人才。
我理解这一计划背后的善意、苦心和急切,同时也像大多数读者一样,对其未来的结果不敢轻言乐观。我不知道主事者将采用严格的复制还是简单的模仿。不得不说,乔布斯的孤绝偏执、完美主义、特立独行和不近人情,只能在一个有情有义、宽容大度的环境中,才可被当作成功的要件。如果他身边的每一个人,都像他一样自视清高,锱铢必较,待人如粪土,那么哪怕他再活十个五十六年,也难以出人头地。
以前,我常常看到苹果迷和非苹果迷们在互联网上展开激烈的骂战。前者常被视为死要面子活受罪的偏执狂,宁愿忍受苹果的单键鼠标和自闭系统带来的有限选择和种种不便。近几年来,类似的争吵似已逐渐平息,其原因大概是苹果已经成为大众产品,附着其上的精英感远不如前。昔日的先锋成了今天的市场标准,被推广,被消费,被普及,同时也被模仿和山寨。精英们环顾四周,赫然发现自己已被大众淹没。他们从人海中仰望,山顶上只剩下史蒂夫?乔布斯的英灵,继续以教主的姿态和不可复制的孤绝,俯视着芸芸众生。
中文版《史蒂夫?乔布斯传》的译者是从互联网上招募的,四个人用不到20天的时间译完了56万字,这还不包括“复杂的文字审核校对工作”。
令人惊奇也令人害怕的是,译文的水平并没有我想象的那么糟,虽常有令人疑虑之处,但尚可流畅阅读。事实上,它比近年来大多数的中文译作都要好。我的恐惧和悲哀也来源于此。它既印证着如今书店里难以卒读的劣译何其广大,又将难以避免地为出版界提供一个快速成功的范例:成本低廉、周期短暂,而且不至于太差的译手遍地都是。专业翻译,甚至人工翻译的末日就要到来了。